金融是国民经济的血脉，关系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全局。习近平总书记鲜明提出“六个强大”，明确了金融强国建设的关键核心要素，指明了我国建设金融强国的实践路径。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审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以下简称《决定》）对进一步深化金融体制改革作出重大部署，为加快建设金融强国注入强大动力，不断开辟金融工作新局面。要加强金融强国建设，应充分理解金融是国之重器，并充分理解背后蕴含的金融规律。为此，本期《理论研究》专访了西南财经大学中国金融研究院全球金融战略实验室主任、首席研究员方明教授。他认为，金融强国建设需要遵循金融的基本规律，以党的理论和思想引领金融生态体系的完善，抓住时机加快金融强国“六个强大”的建设。
不断深化对金融工作本质的认识
《金融时报》记者：我们党历来重视金融工作。进入新时代，我们应该如何理解“金融是国之重器”这一论断？
方明：新中国成立75年来，我国金融业始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服务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大局，取得了历史性成就。我们可以从四个角度来理解金融是国之重器：一是金融在市场经济中发挥重要作用；二是金融是国民经济的血脉；三是金融是国际竞争的前提；四是金融是国家安全的支柱。
第一，金融在市场经济中发挥重要作用。货币本质上是商品非对称交换的一般等价物，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形成了货币体系，演变成一种计价体系或者是凯恩斯所称的计算货币。货币是财富、所有权（产权）和资本的计价基础和交易基础。金融本质上是以货币的计价体系为基础促使货币资源跨时期、跨地域和跨主体的配置机制。通过识别货币资源跨时期、跨地域和跨主体的风险确定相应的利率或价格。这种配置机制日益演变成金融市场，并在其中形成金融中介机构。在国际金融体系当中，还存在着跨货币的情况，其配置机制通过识别货币资源跨时期、跨地域、跨主体和跨货币的风险程度确定相应的利率、汇率或价格。以商品或服务的价格体系为基础，加上发展而来的金融市场价格体系，最终构成两个紧密关联的市场价格体系，这是市场经济演化的必然结果。市场经济中“看不见的手”即价格机制。随着金融的发展和深化，“看不见的手”逐渐成为金融市场这只“看得见的手”，并受货币政策这只“看得见的手”的调控。随着商品供求关系的失衡，经济出现周期性波动。金融市场体系的完善，调节了商品供求失衡的经济危机，政府日益从调节供给的直接方式向调整货币政策的间接方式转化。
第二，金融是国民经济的血脉。金融决定了资本的形成与扩张。金融提供了资金的融通和调剂功能，通过银行、证券市场、保险等渠道，将闲置资金引导到有投资需求的领域，促进了资本的有效配置和利用。货币政策通过金融体系影响经济的发展。中央银行的货币政策通过调整货币供应量、利率和汇率等手段来影响经济活动。金融决定了国家的产业发展、创新和竞争力提升。一是金融推动产业的快速发展。通过金融工具，企业可以获得融资，扩大生产规模，引进先进技术，提高生产效率，从而推动产业的发展。二是金融推动创新发展。创新是推动产业发展的重要动力。通过金融市场的融资渠道，创新型企业可以获得资金支持，推动科技研发和产品创新，推动新质生产力的发展。三是金融可以推动投资并购和规模化扩张，提升产业的竞争力。四是金融促进效率的提升，促进社会财富总量的提升。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中承认300年来有资本和没有资本的人都变得更加富有，但是贫富差距变得非常大。贫富差距的确值得重视，但毕竟属于第二性的从属问题，而社会发展和富有本身才是第一性的关键问题。
第三，金融是国际竞争的前提。在全球化开放经济体系当中，绝大多数国家或经济体都避免不了经济开放。恰当的金融体系是经济开放的基础，并推动了国内生产力的整体提升。当开放经济体发展到一定程度时，进一步的国际化转型就成为必然。这种国际化转型是以资本推动的，以金融体系的融入为根本，包括对外直接投资、金融机构的国际化、货币的国际化和金融投资的全球化。对于开放经济体而言，不管是否进行国际化转型，其都避免不了遭受全球资金流动和金融危机的冲击。亚洲金融危机和拉美中等收入陷阱本质是经济国际化转型失败的结果，日本失去的四十年也是经济国际化转型失败的结果。在现有国际货币体系下，国际化转型受国际金融霸权的支配。许多经济体的国际化转型失败或受到危机冲击，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国际金融霸权。
第四，金融是国家安全的支柱。一是金融的深化发展、金融的改革开放，影响国家经济发展和繁荣，决定就业和财政收入，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国家安全建设的资金来源。一个稳定和强大的金融体系可以为国家提供更多的金融资源和支持，促进国家的经济发展和国际合作。可以说，国家安全建设的方方面面，与金融的支持紧密相关。二是金融体系的稳定性直接关系国家安全。金融机构的安全受到威胁时，可能会导致金融恐慌、资金外流、汇率波动等问题，进而影响国家的金融稳定和经济安全。金融体系的稳健还有助于防范外部金融冲击，包括地缘政治和金融危机的冲击。合理的国际货币体系和金融体系可有效防范国际金融危机，扩大全球发展的战略空间，促进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发展。三是金融安全也是国家安全的重要组成部分。经营不当的金融机构倒闭可能冲击国家金融安全，如日本泡沫破裂后金融体系的崩溃与重组，以及1995年巴林银行的倒闭对英国的冲击，2023年瑞士信贷的破产对瑞士的冲击等。金融犯罪如洗钱、恐怖融资等不仅会损害国家的经济利益，还会对国家的社会秩序和国际形象造成负面影响。
明确建设金融强国的具体内涵
《金融时报》记者：习近平总书记提出金融强国建设的“六个强大”。这“六个强大”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如何加快“六个强大”的建设？
方明：强大的货币是金融强国的目标，强大的央行是中枢，强大的金融机构是主体，强大的国际金融中心是支柱，强大的金融监管是保障，强大的金融人才队伍是根基。这六个强大都以党对金融工作的集中统一领导为依归，以市场经济的基本逻辑为支撑。具体而言，当前六个强大建设各有着力点：
第一，加快建设强大的货币。一是抓住人民币国际化的战略窗口。在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较长期限内实施定量宽松货币政策、零利率或负利率政策时，人民币利率处于较高水平，人民币海外借贷或发债面临着较大压力，但随着2022年以来美联储和主要发达国家央行加息，目前利率仍处于高位，而人民币利率处于相对低位，可以大力推广人民币海外借贷或其他机构发行人民币债劵，提升人民币在资本项目中的地位。为促进人民币的海外运用，人民银行可以一定规模的人民币海外再贷款形式让人民币境外清算行进行借贷或购买其他机构发行的人民币债券，充分活跃海外人民币市场。二是推进数字化区域货币区建设。以适应性货币区理论为基础，以数字货币为形式，以数字化平台为基础，联合有意愿的国家或国际组织（如RCEP或金砖国家）建立适应性货币区，以区域货币内外双重浮动的方式化解各国价格刚性和差异性政策，以兑换形式间接发行适应性数字货币，并以数字化平台和多边货币桥技术相结合，解决实时支付和结算的问题，并和全球其他货币有浮动的汇率，在促进区域整体发展中提升区域货币的影响和地位，间接提升人民币的国际化地位。
第二，建设强大的中央银行。一是以信用市场与资本市场有机融合机制为货币政策有效传导机制的基础；二是以央行基准利率为中枢调节金融价格体系和商品与服务价格体系；三是在克鲁格曼不可能三角中保持货币政策的独立性，有效协调货币政策独立性、利率机制和资本账户开放的关系，保障国际金融安全；四是促进货币政策与财政政策的协调，在促进经济发展的同时适当降低经济周期性变化可能带来的冲击；五是促进金融发展和深化的同时，促进金融的国际化发展，促进人民币的国际化，把握金融开放的度，以防范金融系统性风险；六是参与协调国际金融体系治理，逐步推进国际货币体系的变革。
第三，建设强大的金融机构。金融机构是金融市场的主体，也是货币政策传导机制的关键节点，还是推动经济发展的主力。强大的金融机构建设可集中在六个方面：一是建设完善的金融机构体系；二是不断促进金融机构的可持续发展和壮大；三是以良好的公司治理机制为基础，促进金融机构稳健经营，避免因经营不善出现危机；四是促进金融机构为实体经济服务，有效地推动经济增长、科技创新和可持续发展；五是推动金融机构国际化发展并拥有强大的国际竞争力；六是金融机构利用全球布局和国际化地位促进人民币国际化，促进中国企业的全球化发展。
第四，建设强大的国际金融中心。一是发挥国际金融中心配置全球资源功能，有力支持国内实体经济发展，促进国内国际双循环，实现我国从经济和金融大国向经济和金融强国的转化；二是发挥国际金融中心人民币国际化重要策源地作用，不断推进人民币国际化进程，提升人民币在国际货币中的地位；三是扩大我国在国际金融治理体系中的话语权，维护我国金融稳定和金融安全。我国国际金融中心可以香港特区和上海两地为主，香港特区要建设成为全球人民币债券中心，而且香港特区可与粤港澳大湾区融合为整体的国际金融中心。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需要在促进金融进一步开放的基础上，更加充分地国际化。
第五，建设强大的金融监管。一是促进金融的发展和深化，推动科技的创新和经济的可持续发展。这需要中央和地方监管体系的协调与完善，把握好创新与监管的关系，创新监管方式如金融沙盒等促进金融科技的发展。二是防范和化解系统性金融风险，保障金融安全。这需要加强系统性风险的预警、对国际金融风险的监测以及对我国金融机构境外运营风险的把握。三是保护金融消费者和投资者合法权益。加强对金融机构的适当性管理、对非法金融的监管、对金融消费者和投资者合法权益的保护。在信息化和人工智能时代，可充分利用数字化技术或数字化平台、发挥第三方机构的力量来保护金融消费者和投资者的合法权益。
第六，建设强大的金融人才队伍。一是注重关键金融人才的培养，尤其要注重培养宏观金融人才、监管人才、风险管理人才、衍生品人才、国际金融人才、金融科技人才和金融基础设施人才。二是完善金融人才培养机制，要注重心智结构与能力的培养，注重企业家精神的培养，注重人力资本的培养，注重数字化能力的培养，注重安全能力和投资能力的培养，注重金融强国能力的培养。三是完善金融人才选拔机制。金融人才培养要注重职业伦理的教育，领导干部的选拔要注重德才兼备、以德为先，不断完善一般金融人才的市场化选拔机制。四是完善金融人才报酬机制。人才市场化是必然的趋势。金融具有投机属性、市场具有周期性，要注重市场机制的作用，金融人才的报酬核心要与其承担的职责和贡献相匹配。
《金融时报》记者：在加强金融强国建设中，如何看待资本的作用？
方明：如何看待资本的作用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中的关键问题，需要仔细辨别，否则容易引起误解，或走向市场经济建设的反面。
第一，资本是金融的核心资源，也是社会化大生产的核心资源。随着金融的发展，以货币计量的财富日益丰富，但财富可能在金融体系外储存。资本既是社会财富分配的结果，也是个人对财富的不同规划与选择的结果。社会发展需要更多的财富转化为资本，即资本化或资本的形成。金融促使财富的货币定价和市场化，并使财富的所有权转化为产权，促进了社会生产的发展。
第二，资本在追求利润的同时具有生产组织属性。资本具有主动的人格特征，体现的是拥有财富或资源主体的意愿，比如资源拥有者仅仅是销售资源获得资源的当前价值，资源本身并不是资本，只有资源拥有者将资源通过货币计价作为一种投入期望获取比当前价值更高的价值，资源才成为资本。投资具有不确定性，可能遭受损失，资本天生就带有冒险精神，因而资本也希望获得超额回报。资本具有天然的组织能力，资本在市场经济中发挥组织作用，并形成产权结构，并根据产权结构获取回报。资本成为多种生产或服务要素的核心，通过购买和合作的方式使各种要素为资本所用，从而生产出或提供满足社会需求的产品或服务。资本创造的收益除了各种应付成本（劳动者的工资和社会保障费用等）外，尚有很大一部分以政府税收的形式用于政府的运转和收入再分配，从而为社会发展和社会公平作出贡献。
第三，投资回报率高于经济增长率是动力所在。托马斯·皮凯蒂指出，300年来投资回报平均维持在每年4%～5%，而国内生产总值（GDP）平均每年增长1%～2%。这更多说明的是资本发展对经济增长的推动作用。事实上，投资回报率高于经济增长率是必然要求，是市场机制的重要动力机制。
第四，必须抑制资本的垄断和操纵。资本在追求财富和利润过程中，常常引发垄断和操纵。在发挥资本的生产组织属性的同时，应有严格的法律抑制资本的垄断或操纵，保证市场的公平竞争，维护良好的金融秩序。